Bom dia meus amigos,

Saudações de Lisboa!

您正在阅读的《壹苇可航》电子报 Weekly Spark No.43

本期笔记和初稿在 Tana 上完成,这是一款通过将 AI 驱动的结构化数据库与流畅的大纲列表相结合的笔记软件,重新定义了现代知识管理,使用户能够无缝地组织相互关联的想法,同时保持自由形式思考的灵活性。

以下是本期正文。


🔍 Insights

阿城与董桥

我遇见阿城的文字很早。从「三王」开始,就被那种深厚却不事张扬的语言功底深深折服。今年才遇见董桥,读了几篇便惊呼「相见恨晚」。

阅读阿城与董桥,成为我理解中文之美的两扇窗口——一扇开向古典的深邃,一扇通往现代的优雅。

阿城的文风可以概括为四个关键词:古典、细腻、克制、画面感。

他的古典气质深受明清小说影响,尤其是《红楼梦》与《三言二拍》。这种影响不是简单的模仿,而是精神上的承继。他的文字虽不事雕琢,却言简意赅,韵味深长。每一句都像经过时间淘洗的古玉,温润而有分量。

细腻是阿城文字的另一特质,他擅长用极小的笔触描绘宏大的图景。《棋王》中对「吃」的描写已成经典,那种对生活细节的敏锐捕捉,让最普通的日常也充满了生命的质感。这种细腻并非繁复,而是精准,是在最恰当的地方着墨。

克制,或许是阿城最动人的品质。他的文字像是被一种内在的张力绷紧,每个字都恰到好处。这种克制创造出独特的叙事节奏:不疾不徐,却暗流涌动。正如他自己所说,「偏爱单字的词,能用一个字绝不用两个。」例如,「极远」、「极累」、「极小心」,这些简洁的表达反而具有更强的冲击力。

他的画面感则是瘦削而有力的。短句多,句句有力,像中国画的白描,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世界。阅读阿城,无论小说还是随笔,常常有看电影的感觉。每个场景历历在目,每个人物栩栩如生。

如果说阿城的文字是深山古刹的晨钟,那么董桥的文字就是江南园林的午后阳光。可以概括为三个关键词:温润、精致、充满情调。

董桥的文字气质与他的人生经历密不可分。他是印尼华侨,在英国求学多年,后来回到香港做报人,长期主编《苹果日报》副刊。这种跨文化的生命体验,让他的文字天然地融合了东西方的美学趣味。他既有中国文人的雅致,又有英伦绅士的从容,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游刃有余。

他最擅长的是将古典文化与现代生活无缝融合。写一支钢笔,他能联想到英国的制笔工艺、文人的书斋雅趣,乃至时代的变迁。这种「小中见大」的笔法,让日常物件都有了历史的纵深和文化的厚度。这大概也与他在英国浸淫多年,对西方器物文化的深刻理解有关。

他的句式富有音乐性,长短句交错,节奏感强。善用排比和对仗,但又不拘泥于格律,读起来既有古典韵味又很现代。这种文字的魅力在于它的「度」,不过分炫技,也不刻意平实,恰到好处地展现着中文的优美。

董桥的文字中总有一种淡淡的怀旧情绪,但这种怀旧并不沉重。他像一个优雅的收藏家,把记忆中的美好一一陈列,供读者品味。这种品味本身,就是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保持一份从容和雅致的生活态度。

我是在继续 AI 美学研究的过程中重读阿城、新读董桥的。私以为,他二人代表了当代中文写作的两种重要美学取向。

阿城是做减法的大师。他的「不动声色」是一种极致,在平淡中见深意,在克制中显力量。「三王」中那种不煽情却直击人心的叙述,展现了中文含蓄之美的最高境界。他对细节的把控精准到令人惊叹:一个动作、一个眼神,往往就能传达出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。

董桥则是做加法的高手,但他的加法绝不是堆砌。他善于在文字中营造氛围,每一个用典、每一处联想都恰到好处。他的文章像一座精心设计的园林,移步换景,处处有惊喜,却又浑然一体。

这两种写作风格看似迥异,实则都在追求同一个目标:让中文展现出它最美的样子。阿城用减法达到了「增之一分则太长,减之一分则太短」的境界;董桥用加法取得了「浓妆淡抹总相宜」的效果。

而这,大抵也是文学的意义所在。

言语道断,心行初灭

鲁迅先生在《秋夜》中写道:「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。」这句看似平淡的描述,实则蕴含着深刻的存在论的思考:每棵树都被赋予了独特的存在性,即使同为枣树,也各自成立,各自完整。

这种表达方式,让我联想到一则药山惟俨禅师的公案:枯者是,荣者是。

这个公案说的是道吾禅师和云岩禅师,分别站在药山惟俨禅师的两侧。惟俨禅师指着山上一棵枯树和一棵荣树问二人:「枯者是,荣者是?」道吾禅师说的是:「荣者是」,而云岩禅师说的是:「枯者是」。这个时候,高沙弥来了,惟俨禅师也问他:「枯者是,荣者是?」高沙弥说:「枯者从他枯,荣者从他荣。」药山惟俨禅师看了看道吾禅师和云岩禅师,赶紧说:「不是,不是。」

鲁迅的文学表达与这则禅宗公案在某种程度上都指向了同一个问题:如何超越概念性的分别,直面存在本身。鲁迅通过重复「枣树」这个词汇,消解了我们习惯性的分类思维,让每棵树都回到其自身的存在中。而这则禅宗公案则是通过「荣」与「枯」二者的设问,挑战我们对价值判断和状态区分的执着。

不过这里需要注意的是,高沙弥的回答虽然看起来很圆融,但可能存在着一个微妙的问题,就是他将「枯」与「荣」推向了某种外在的必然性,仿佛存在着一个他者决定着这些状态。这样的表述虽然避免了价值判断,但是可能也错失了更直接的对当下的体验,这是禅宗的大忌。

然而无论我们是分析鲁迅的妙笔,还是解读禅宗公案,都可能陷入概念化的陷阱当中。真正的理解或许不在于找到一个正确的解释,而在于树,它就是树,无需额外的赋予意义。枯就是枯,荣就是荣,无需比较和评判,甚至连「是」与「不是」这样的分别也是可以放下的。

在佛教里面有一句话叫做「言语道断,心行初灭」。这并非要求我们完全放弃思考和表达,而是提醒我们,当我们过度依赖概念和语言时,可能会错过那个更直接、更当下的真实。或许当我们停止寻找答案的时候,那个一直在那里的答案就自然显现了。但实际上,这话本身也只是一个指月的手指罢了。

就像维特根斯坦说的:「凡是能够说的,都能够说清楚;凡是不能谈的,就应该保持沉默。」这种探讨本身就体现了语言的悖论性。我们必须用语言来谈论超越语言的境界,这个悖论的存在或许正是理解「言语道断,心行初灭」的一个入口。

AI 时代的写作

Weekly Spark No.6 中我曾分享:写作本质上是一种非线性的递归过程。在思维转变为文本的过程中,思维是非线性的,而文本则需要呈现为线性形式。线性思维有助于深入思考,探究事物本质;非线性思维则有助于拓展思路,看到事物的普遍联系。在写作过程中,这两种思维方式应该是相辅相成的,而不是对立的。

AI 的出现,恰恰为这种非线性与线性的平衡提供了新的可能。它极大地拓展了我们的认知边界。过去,写作时我们常常面临一个两难:要么追求广度,博采众长,但难免浮光掠影;要么钻研深度,精耕细作,却容易视野狭窄。现在,AI 可以帮助我们在极短的时间内获取跨学科的知识,验证不同领域的观点,甚至发现我们思维中的盲点。这让写作可以更加兼顾广度与深度。

就拿本期电子报的写作过程来说,从阿城到董桥的文学分析,到禅宗公案的解读,再到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考,这种跨度在过去需要查阅大量资料,反复求证。而现在,AI 可以帮助我快速确认典故出处,核对概念理解,甚至提供不同角度的诠释。这不是说 AI 替代了思考,恰恰相反,它解放了我在资料搜集上的精力,让我可以把更多心力放在真正的思考和表达上。它支持了写作中非线性思维的展开,让我可以更自由地在不同领域之间跳跃,建立联系。

不过,在使用 AI 辅助写作的过程中,我也有一个很深的体会:Claude 模型对于语言的文学性把握确实更加精准,它能够理解细微的语气差异,捕捉到文字的韵律感,甚至能够模仿特定的文风。但即便如此,我依然不会直接照搬 AI 撰写的内容。

原因很简单:写作不仅是信息的传递,更是个人经验和思考的结晶。AI 可以生成优美的句子,可以提供严密的逻辑,但它无法替代那些源自真实生命体验的洞察。就像阿城笔下对「吃」的描写,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感,是他在知青岁月中真实经历过的;董桥文字中的怀旧情调,是他作为印尼华侨,辗转求学,最终在香港安身的生命轨迹的投射。这些都不是 AI 能够凭空创造的。

因此,我把 AI 当作一个博学的对话者,一个细心的编辑,一个提供不同视角的思考伙伴。它可以帮我润色语句,可以提醒我逻辑上的漏洞,可以补充我知识上的盲区,但最终呈现出来的文字,必须是经过我自己的思考和体验过滤后的产物。在非线性思维的发散与线性文本的呈现之间,AI 帮助我们更流畅地完成这个转换,但这个递归的过程,依然需要写作者本人来主导。

这或许也是 AI 时代写作的一个新范式:不是人与 AI 的对抗,也不是对 AI 的依赖,而是一种新的协作关系。AI 拓展了我们的可能性边界,让非线性思维可以更充分地展开,但真正将其转化为有意义的线性文本,依然需要那个独特的「我」来完成。